■魏友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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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南性灵
春天,河岸是孩子们假日里最常去的地方。不是提着草篮子在河岸拔草,就是草篮子放一旁,几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蹲在地上抓“子”。还有一个好玩的,就是扭柳笛。
折一把柳枝,先编个柳圈儿带头上,再用铲草的铲子或者小刀把柳枝切成大段,来回扭。全部松动以后,抽出里面的木质,剩下柳枝皮,再割成小段。接着用指甲在吹口处把外皮那层绿色捋掉,吹出去,就有了声响。柳枝粗的,声音大而闷。要声音响亮尖细,就得挑细一些的,把吹口捋薄压扁,吹出去就尖细响亮。长短,粗细,吹口扁圆,稍有差池吹出来的声音都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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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到太阳落山,篮子里只有见底的一点草,就都急了,抖了又抖还是盖不住底子。父母脾气好的,说两句,脾气不好的,就得挨几声骂。也没人当回事。
春天的阳光已经很暖了,上午放学后,都往家跑。学校在村子最南端,村中心的十字路口,瞎子又在唱戏。手里拉着二胡。他盘腿坐在麦草堆上,旁边坐着他的疯婆子。
“疯婆子”是他给她的称呼。
瞎子个子高,又胖,又结实,古铜色皮肤。慈眉善目。像牧师,像主教,不,最像圣诞老人。从冬天,就见他穿那件深蓝色二氅。土,污垢几乎遮住衣服本色,棉絮从破洞露出。里面穿一件棉马甲,亮光光,硬邦邦,看不出颜色,该是棕色或者黑色。裤子好像总提不上去,一年四季露出一线肚皮。裤腿盖着脚踝。鞋一年四季靸着,没穿紧称过。他的脸,却总是笑着的。疯婆子瘦小,脸青黑。单眼皮,眼睛细细的,生起气来,就看见灰白的眼球放出恶狠狠的光。一排上牙,上嘴唇包不住,下嘴唇也包不住,只好随着那张永远下垂的脸耷拉着。头发灰白,挽着一个松塌塌的髻。衣着也褴褛不堪。整个人都是灰色的,又丑又恶,像个巫婆。每当吃饭的档口,疯婆子去讨饭,第一碗总先给瞎子。有人送来半碗饭时,疯婆子会露出难得的笑容,接过来,倒在瞎子正在扒拉的碗里。那笑只一刹那,看向围拢的小孩,又会凶巴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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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说瞎子是附近村子的,先天失明。父母早早过世后,他就靠唱戏讨生活。女的是外地人,四处游荡,被瞎子收留,结成了伴。
一群孩子们,每一个春日可不愿白白浪费掉。学校围墙外、英子家门口顺路的柳树,哪个路过都想随手拽几根枝条。男孩一边走一边做着柳笛。他们做柳笛的技巧和吹出的气息让柳笛声更尖锐而呼啸,一个个赛着本事般总想压过同伴。
一边走,一边做。做好的,响响地在同伴耳边吹一声,跑开了。那个被响笛振到的,拿几根柳枝,在路旁的泥水里蘸几下,就追着,向对方身上远远甩去。泥水滴完了,那吹笛的再偷偷在他耳边吹一下,这个就接着找水坑再去蘸。
边跑边玩,就到了瞎子唱戏的地方。一圈孩子愣愣看三五秒,小把戏就开始了。有人往瞎子身上投石子。那个拿着柳枝蘸泥水的,在路旁蘸饱饱的,再慢慢走近,迅速甩一圈,周围的小伙伴“啊呀”一声跑开了。只有瞎子,还是定在阳光下的麦草堆上,笑着说:别胡来,小心疯婆子打你。疯婆子早已追那个丢石子的去了,转过身,又去追甩泥点子的。疯婆子追一个,一大群男孩女孩都跟着吱哩哇啦起哄、瞎跑。这时,那个能吹出最响笛声的孩子悄悄跑到瞎子身边,在他耳边“滋……”狠狠地吹一声跑开了。疯婆子又去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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瞎子似乎在享受一场闹剧,一直乐呵呵地。他闭着眼睛,偶尔能看到白眼球在眼眶里动一下,也只是那么微微一下,眼睛又闭住。一群野丫头野小子边跑边喊:疯婆子,疯婆子。
“啪”一声响响的鞭声,是五伯赶着牛车从地里回来。“干啥呢,不回家想挨鞭子啊”,五伯厉声呵斥。一群干了坏事的小人儿一窝蜂般,扔下柳枝、石子,四散而去。
那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,手里的柳笛也跟着卷入这场闹剧。跑进院落,才慢下脚步。缓缓地、过瘾地、长长地吹出一声,又一声……